眉心敛(13)
前面传来的轰隆可怖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坍塌。
-
“思予!”
尹远的声音忽然好近好近。
霍思予挣扎着一把推开狭窄的车窗。
他看见尹远身上的蓑衣和斗笠都已经跑没了,那人一身蓝衣湿透,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,脸上的神情是那般焦急。
可是那张俊美的脸上多了几道划伤,他身上的伤痕更是数不胜数,蓝衣也早已被血色浸染。
那些山石……
霍思予苍白着脸,连嘴唇都失了血色,尹远居然为了追上他,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。
他哭喊着:“尹远,你别管我了,你现在回头还能活下去……你别管我了……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“去前面等我。”
话音刚落,尹远狠狠咬牙,扬鞭飞驰。
霍思予咬着唇,颤抖着爬出了车厢。
-
尹远朝他伸出手,霍思予望着他的脸,不敢有片刻的失神。
双手交握。
霍思予逃离了那辆夺命马车。
-
霍思予被尹远抱在怀里,白马和疯了似的往回跑,试图逃开前方那个一直往后吞没的口子。
豆大的雨珠砸在霍思予脸上,他却没有心思关心自己疼不疼,他只是抱紧了尹远的腰,将那人跃动的心跳烙印在了自己心上。
只差一点点,他们就能追上后撤的队伍,退开最危险的这段山路了。
就差一点点。
-
可是尹远骑着的马已经到了极限,坠落的山石砸上了马腿。
他们摔落在地,尹远死死抱着他,垫在了他身下。
霍思予还来不及惊叫,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往下滚落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是个算不上陡峭的山坡。
他们落入山坡中间破开的巨大口子,身子往下坠的感觉很轻,也很恐怖。
直到忽然停顿的窒息,伴随着消失的风声,以及重新回来的五感。
霍思予抱着尹远的腰,鼻尖满是尹远身上鲜血的味道。
尹远的右手死死攥着一根藤蔓,左手紧紧箍着霍思予细瘦的腰。
-
不见天日的天坑,摇摇欲坠的藤蔓。
霍思予凄然的笑了笑,对上了尹远如墨的双眸,“阿远,你放开我吧。你可以爬上去的对不对……你松手吧,我不会怪你的,我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尹远喉咙翻滚,咽下去喉间那一点血腥气,沉声道:“你敢松手,我就跳下去陪你。”
霍思予哭着骂他:“你个混……傻子。”
-
藤蔓仿佛出现了一丝小小的裂口。
尹远却忽然笑了起来,笑得格外好看,“你陪着我就好。”
他略略松了松右手的力道,摸着藤蔓一路往下滑,手上早已磨的毫无知觉,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。
直到再也握不住。
噗通——
二人紧紧相拥着,坠落出一朵巨大的水花。
-
霍思予在落水的刹那就已经彻底昏了过去。
第一卷 第十三章
13
-
霍思予醒转过来的时候,已是暮色沉沉之际。月光清冷的散下来,将周遭一切渡上一层皎皎华光。
他浑身上下都没力气,落水那一下的冲击力实在是太要命,虽然被尹远护在怀里,腿上仍旧被划拉出两道极深的伤口,更别提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口。
他们二人随着暗流被冲至山涧岸边,算是捡了一条命。
暴雨骤停,群山也不再震动。
-
霍思予顾不得自己的伤口,半拖半抱的将尹远挪回了茂林丛生的岸边。他抓着尹远被血浸染的胳膊轻轻摇晃,声音喑哑:“阿远,你醒醒。”
可是尹远闭紧双眼,完全没有醒转的迹象。
霍思予心疼的望着尹远磨得血肉模糊的手,还有伤痕累累的身体,眼眶都红了。
借着月光,霍思予拖着伤腿,顺着溪边草丛翻找着,终于寻到好几株紫珠草。
身上穿的两层薄绡早已破损,霍思予将外衣解了下来撕成布条,在清澈山涧里将紫珠草清洗干净。又将止血的草药含在口中慢慢嚼烂后,仔细的涂抹在尹远受伤最严重的几处伤口上。缠紧布条后又替尹远拉好了衣服。
他用最后一点点草药和布条为自己腿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下。做完这一切之后,整个人都失了力气。
-
初秋的山间的风毫不温柔,冷得要命。
那场暴雨摧毁了点燃火堆的希望。他们身上的衣物未干,湿漉漉的穿在身上。
霍思予只能痛苦的抱着身子缩在尹远身边,望着他苍白的脸庞和失了血色的嘴唇怔怔出神。
尹远的手好冷。
霍思予摸着他的脸,觉得自己仿佛在摸一块冷玉。
-
一滴清泪自眼尾滑落。
霍思予拥着尹远发冷的身体,将脸贴在这人脖颈,希望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温暖他。
“阿远,”霍思予咬着唇轻轻呢喃:“你别死,求求你。”
“阿远……”
“阿远。”
-
他一声声喊着尹远的名字只希望他能醒来。
温柔的,亲昵的,不愿放弃的呼唤着。
尹远的呼吸微弱,被呼啸的风声一卷更是消弭无影。
天边的皎皎月色仿佛在嘲笑着天意弄人。
霍思予紧紧抱着尹远,一阵冷一阵热的晕着,开始莫名其妙的忆起了有关小时候的一个梦。
莫名记起了那个淡金色的小玻璃球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只记得那一年的元宵节,霍思予因为得了伤寒被父亲禁止出门。
可是他已经和钟溧约好了一起去吃新支摊的臭豆腐的……
心有不甘。
-
十二岁的霍思予还是个小馋鬼。
虽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,圆润的脸颊略略收敛,依稀可见日后动人清致的影子,可终究还是圆润白净的小孩子模样。
细雪纷飞,他裹着狐裘恹恹的坐在院中檐下,望着院中盛开的梅花树。
白雪映红梅,倒是极适合入画。
狐毛围脖拢住了浓黑的发,露着小半张精致的面孔,早已冻得鼻尖红红。
阿冬阿夏一左一右的陪着他坐在檐下。
明明在外边冻着只会让伤寒更严重,可是霍思予就是要和父亲赌气。
-
“思予。”
少年的声音就像猫儿似的轻。
霍思予仰脸望着墙头,对上了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。
清丽俊俏的少年做贼似的趴在墙头,弯着一双眸子,一声声猫儿似的喊着霍思予的名字。
霍思予拢了狐裘小跑着站在梅树下与钟溧对望。
“溧哥哥,我爹不让我出门。”
说完,他还应景的打了个喷嚏。
钟溧笑得又好看又张扬,毫不犹豫的对他伸出了手。
霍思予将狐裘留给了阿夏,让他扮做自己待在屋里,而他自己则跟着钟溧翻墙出了尚书府。
-
钟溧将自己的墨色狐皮袄子给霍思予披上了,二人小跑着,一路溜上了热闹的街市。
可是街市上人太多了,霍思予原本追着钟溧的身影。可是追着追着竟被汹涌人潮冲散了。
他被挤倒在地,险些被人群踩着。
霍思予难堪的摔在地上,先是瞧见了一双精致的锦靴,然后看见有人伸手扶起了他。
少年人的手骨节分明,白皙干净。
白玉腰带上挂着一个精致玉铛,摇晃着一抹金色。
“谢谢。”霍思予一边轻声道谢一边仰起脑袋。
这人好高啊……
他稚气的声音被淹没在喧闹人群。
黑衣少年脸上覆着一张滑稽的半脸面具,做成了白底红脸的狐狸模样,鼻尖还扎着一朵艳俗的红色绢花。身量极高,带着一点少年人独有的飞扬跋扈。
霍思予只看见他薄唇微抿,上唇轻轻翘了起来,是极好看的浅色。好像是笑了。
他还在发呆,那人就已经走远了。
-
霍思予转身追了几步,可是很快就看不见黑衣少年的身影。那人步履匆匆,毫不停留。
他有些失落的怔在原地,就连身后咋咋呼呼的吆喝都没在意。
一堆官兵模样的人在四处疏散着人群,好像在找什么人一般。
霍思予来不及闪躲,被兵痞子粗暴的推到了一边。他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在一条小巷前,钟溧的狐皮袄子也落在了地上。
他蹲在地上难受的按着撞疼了的胳膊,恍惚听见了钟溧喊他的声音。就在他想站起来回应的时候,鼻尖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。
霍思予只觉得天旋地转的一阵晕眩,迷迷糊糊的愈来愈使不上力气,直到彻底失去意识……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后面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断断续续,无论怎么回想都是破碎不堪。
霍思予只记得有个人背着自己一直往前走,背脊宽阔温暖。
天上的月亮弯弯,月色清清冷冷,将少年的后颈颈映照的格外白皙。
原本热闹的街市此刻格外静谧冷清。
只见背着他的人束着高高的马尾,银色的发冠泛着细腻的流光。后颈上一颗鲜红的小痣,霍思予怔怔的望着那颗红痣。
霍思予有点晕,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,是眼泪。可是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哭了。
-
“是你救了我吗?”霍思予未变声的声音格外软糯些,“我摔倒了吗……?”
面具少年转过脸,滑稽的狐狸面具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