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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珰(62)

作者:童童童子 时间:2019-07-29 09:05:25 标签:情有独钟 年下 因缘邂逅

    廖吉祥才十五六,个子刚长起来,脸蛋两边还有些嘟嘟肉,很忧心的,小孩子般询问:“怎么哭了……”
    哈着腰的人不说话,半是害臊半是惊慌,只摇头,梅阿查大喇喇跟廖吉祥说:“没啥,有点不顺心的事。”
    “那上我那儿坐会儿去吧。”廖吉祥把书推给梅阿查,小心翼翼去托那人的脸,托起来一看,一对柳叶眉斜飞入鬓,一片薄唇胭脂画过一样,挂着些泪,像经霜的花枝,凄然而带艳色,有倾国倾城的意思。
    廖吉祥一时看傻了眼,不知所措地问梅阿查:“他、他叫什么?”
    “郑二哇,钟鼓司唱旦角的。”
    “你别哭……别哭呀,”廖吉祥看他和自己差不多大,很心疼的,从身上往外掏票儿银(1),塞到他手里,“拿着,去买糖窝窝。”
    郑二哇赶忙推他的手,这才开口:“俺不要,”一把清脆的嗓子,还带着乡音,“俺用不上。”
    梅阿查也拦着廖吉祥:“他不住宫里头,承应(2)完就回东衙门了。”
    二十四衙门,东衙门最贱。廖吉祥难免把一片怜悯的目光投向他,那孩子大概是屈辱,逃也似地掉头走了,背影一拐一拐的,像是腿脚不大好。
    “他挨打了?”廖吉祥关切地问,梅阿查却闪避,“没有,走吧。”
    廖吉祥不高兴地跺脚,想了想,任性地说:“你告诉他,让他等着,我请旨叫他进宫来陪我。”
    梅阿查立即皱眉头,吞吞吐吐了一阵,挤出两个字:“不行!”
    “为什么?”御前伴读的廖吉祥是娇蛮的、是跋扈的,听不得人家跟他说“不行”。
    “他……”梅阿查难以启齿,“是让人糟蹋成那样的……”
    “啊?”廖吉祥懵懂地看着他,带着某种锋利的、养尊处优式的高傲,确实,他这个万岁爷眼里的红人,乾清宫戴雉尾的牌子(3),哪听过外头那些龌龊事呢。
    “就是……”梅阿查凑过去,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,廖吉祥的脸腾地红了:“你胡说……”他露出厌恶的神色,好像吓坏了,“不要脸!”
    “所以你和他一块,”梅阿查挽住他的手,给他抱着书,奴才一样牵他回司礼监,“老祖宗非打肿你的屁股不可。”
    廖吉祥闷头跟着他,没走多远,断然说:“他太苦了,”把袖子一甩,他下了决心,“我们稍动一动指头,就有他一条活路!”
    2
    郑二哇,这个标致的乡下孩子,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进宫,外头吃苦遭罪的穷阉人成千上万,他却脱颖而出,穿着新衣裳,站在提香灯的火者队伍里,欣喜若狂。
    前头万岁爷穿着明黄的缎子,满满绣的全是龙,身边是廖吉祥,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,那样子郑二哇看不够地看,仿佛隔着一步就是云上仙班,他用不了多久也能挤进去,尝一口富贵的滋味。
    忽然,廖吉祥回过头,笑着和他四目相对,他以为是自己的眼光太热,惊动了人家,结果只是一瞬,廖吉祥又转过去,像是无意的一个回眸。
    这个回眸,后来郑二哇记了一辈子,漂亮干净、悲悯聪明,万仞之巅的廖吉祥,独领风骚的廖吉祥,他卑微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力量,排山倒海一般,要把他兜头淹没,模模糊糊的,他知道,那是欲望。
    “伴伴,”万岁爷拉了一把廖吉祥的手,“咱们捉迷藏?”
    这不是询问,而是圣意,所以廖吉祥不回答,忙把腰巾解下来,踮脚给他蒙眼睛——万岁爷喜欢当鬼,小内官们都知道。
    年轻的皇帝靠在假山石上数数的时候,廖吉祥牵着郑二哇的袖子跑到了乾清宫,那儿的丹陛底下有个老虎洞,他俩先后钻进去,并排坐下来喘气。
    有一股香,郑二哇说不好是什么,不是香灯,清甜得像腊梅,又有些苦,一闻钻到心坎里去:“哥,”他面红耳赤的,“你真好闻。”
    廖吉祥“噗嗤”笑了,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袖子里摸,一根柔软的细胳膊,郑铣没敢握,傻傻地在黑暗里瞪着眼睛。
    “你手上好多汗,”廖吉祥埋怨了一句,然后靠过来,凑在他耳边,一说话热气就往他脖子上喷,“摸着了吗?”
    郑二哇挺直了背脊,战战兢兢地在袖子里掏,是有些东西,一片片的,很娇嫩,像是扯散的花瓣,这时外头有脚步声,弯都不拐,直奔着这边,他俩双双屏住呼吸,从曲折的洞口看见一片明黄的衣摆,是万岁爷进来了。
    他轻车熟路,边走,边叫猫似的:“养春?”
    廖吉祥和郑二哇一动不动,万岁爷吸了吸鼻子,狐疑地说:“还有别人?”
    郑二哇吓得连忙站起来,贴着石壁,抱着香灯闪到一边,万岁爷这就笑了,朝廖吉祥挨过去,两个人你来我往拉扯了一阵,藏到洞子深处。
    郑二哇偷眼往里看,黑洞洞的看不清,不一会儿,听里头传来说话声:“哎呀……那么多人,就知道抓我……”
    “……你每次都躲这个洞子,不是等着朕抓呢么……”
    “……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?”
    万岁爷笑了,声音和方才不大一样,沉沉的,像是动情:“诸花香气,卿所笃爱,时采一二种贮襟袖间,故数步外辄识之,”他忽然停下,继而孟浪地说,“以芬芳袭人也!”
    然后就没声音了。
    也许是疑惑,也许是好奇,郑二哇悄悄往那边凑,暗处有许许多多黑影,分不清哪个是活人,哪个是石头,只是其中一对影子,好像面对面抱在一起,顶着石壁,在微微地动。
    3
    吃过饭,廖吉祥穿着亵衣趴在褥子上,翘着脚,手里是一本《洪苞》,郑二哇从外头提热水进来,看见他的脚心脏了,于是说:“哥,俺给你洗洗脚吧。”
    廖吉祥没当回事,两只脚互相蹭蹭,心不在焉的:“不用。”
    郑二哇却把水给他倒好了,捧着他的脚放进盆里,蹲在地上给他擦洗,廖吉祥是习惯这个的,他给万岁爷伴读,身边从来不缺伺候的人,这时候放下书,审慎地瞧着这个美人:“你去雉尾间,先做个扇伞长随,叫万岁爷认得你。”
    郑二哇抬起头,憨憨地笑:“哥,你让俺……让我干啥,我就干啥!”
    廖吉祥“唰”地把脚从水盆里拔出来,湿漉漉地踩上床,拽着他的袖子:“上来,给你看个好东西。”
    他趴在炕上,拉着郑二哇躺到身边,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《西厢记》,扉页上有“广运之宝”的印鉴,是内府书,他翻到当中折角的一页,指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给他看:“你在钟鼓司,一定唱过莺莺,这几句,唱个我听?”
    郑二哇瞪着那些字,难堪地,没有出声。
    廖吉祥奇怪地扭头看他:“怎么,不会唱?”
    “哥……”郑二哇的脸红透了,尖下巴搁在炕上,陷在松软的褥子里,可怜巴巴地瞧着廖吉祥,“我不认字。”
    他以为廖吉祥会生气,会瞧不起他,没想到那个人却恍然大悟的,粲然笑了:“我教你呀,”他指着那些“黑虫子”中间的一个,“这个字是……”
    郑二哇什么也没听见,脑子里昏昏涨涨的,全是廖吉祥的香味,他觉得这个人好,太好了,十足好,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也不过如此,稍一侧目,他在廖吉祥的亵衣领子里看到一小截白脖子,和脖子边支起的圆润肩头。
    “你听见没有?”廖吉祥挽着他的胳膊,整个人靠过来,半边膀子挤在他身上,拿腰臀轻轻地拱。
    郑二哇不是个干净的人,像梅阿查说的,他叫人糟蹋过,心里头脏了。鬼使神差地,他扒到廖吉祥背上,冲着他白净的耳后,热辣辣舔了一口。
    廖吉祥只觉得浑身上下倏地战栗,捂着耳朵惊恐地回头,背后是郑二哇天仙似的脸,那么艳丽,直勾勾把他看着:“哥,”他的声音抖得听不清,“我也想……像万岁爷……”
    说着,他就朝廖吉祥的嘴巴亲过来了,浅浅地一下,廖吉祥的脸立刻蒸熟了似地红,那个样子郑二哇一看就知道,他是头一次。
    难道老虎洞里相对而抱的影子不是他和万岁爷?难道是自己心怀鬼胎想差了?郑二哇有些慌,急急地要认错,突然“啪”地一响,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。
    廖吉祥打了他,像那些财大气粗的老爷一样,像他凶神恶煞的师傅一样,像晚上掐着他屁股不放的男人一样,一刹那,一股恨意陡地从胸中升起,郑二哇咬着牙齿,没等他真的说些或是做些什么,屋门被从外推开,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,穿一件藏蓝的旧曵撒,猛地看见床上纠缠的两人,眉头蹙起来了。
    郑二哇有些赧,但并没害怕,直到那个老人慢慢转身,朝屋外轻描淡写交代了一句:“拖下去,乱棍打死!”
    郑二哇的骨头几乎要从肉里塌下去,他知道这说的是自己,余光看见廖吉祥从床上扑跌着下地,拉住那老人藏蓝色的衣袖:“老祖宗,我们是闹着玩呢!”
    郑二哇呆呆地盯着他雪白的脚丫,他刚给他洗好的,这下又脏了。
    4
    乱棍打死的命令并没照办,廖吉祥给拦下了,郑二哇握着笤帚站在乾清宫东暖阁外,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再提香灯,只能干些打水扫地的粗活,东衙门那种恶意的欺凌又回来了,他脸颊边有两快擦伤,手上全是口子。
    “盖上盖上……别凉了……”窗格里传来说话声,是廖吉祥,他在这儿等万岁爷从西苑回来,郑二哇看看手中的长柄扫帚,倍觉凄凉。
    他离那个辉煌的顶点曾经那么近,近得一伸手就能够着,现在却一巴掌被打回原形,他不甘心啊,任谁见过那样的风景,也会不甘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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