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鬼僧谈之无极(7)

作者:WingYing 时间:2019-07-04 10:30:51 标签:父子 年上

  季容也听惯了阿谀奉承,可由无极口中说出,却令他也信了几分:“你说的是,寡人是天命之君,尚有统一中州、安抚万民的责任在身,怎可殒命于此。”
  无极一听,失声喃道:“统一中州……?”
  季容轻轻颔首:“齐国乃春君苏阖一手所建,当年,可是好好的一大片江山,传到寡人手里时,却已经是七零八落。诸侯各自为政,眼里哪还有齐天子,此外还有西戎等异族虎视眈眈,我齐国可谓是背腹受敌。”他又叹了声,“再者,连年战乱,百姓流离失所,不论是哪国,他们都是我齐国的子民。”
  无极听王上吐露内心所思,不禁觉得丝丝喜意,再看他一心集中王权之余,又心系万民,道:“王上是百年难遇的仁君,无极相信,王上必能建成大业,使百姓安居乐业。”他沉吟说,“若王上不弃,无极便是赴汤蹈火,也要为王上实现抱负,一统中州!”
  季容笑着摇头道:“如今各诸侯如此强大,一统中州,谈何容易。”无极横眉说:“天下几分,诸侯所占不过一方城池,且诸侯各有异心,经不起挑拨,待他们相斗之后,此时我军再逐一击破,又何谈攻不下。”
  季容一怔,看着眼前的少年。无极见王上瞪大眼看着自己,以为失言,又要跪下,季容却说:“原来,你也是个用兵之才啊。”无极为齐王夸奖,脸上微微一热,说:“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,王上且勿听无极胡言乱语。”
  “不,你说的好。”季容说,“道理粗浅,一举难攻,当逐一击破,可我们一旦动作,诸侯暗中连纵,对我等实也不利。”无极要再言,齐王便摆手,说:“如今食水有限,这些费劲的事情,还是等出去之后,寡人带着你和众将军一起商议。”齐王这句话的意思,乃是有意将无极培养为国之将才。
  无极受宠若惊,脸上刚流露喜色,却又愁了起来。季容忙问:“可有什么麻烦,你何故愁眉苦脸?”无极摇头说:“不是,无极是在想,若无极跟着众将军,岂不是不能保护王上了?”
  闻言,季容长笑数声,他道:“你可记得你和王后说过,寡人是国之重宝,保护寡人就是保护齐国。那你可知,寡人心里的宝物,又是什么?”
  无极思量片刻,应:“天下?”
  季容摇摇首,指了指他。无极怔怔地指着自己,只看齐王一笑:“是人。”
  “人?”
  火光中,齐王的脸庞有些朦胧。他说:“寡人要你手里的剑,保护的是不只是寡人,还有这天下的百姓。”
  金麟殿明火耀耀。
  郑国侯站了起来,将酒觞随手放在漆台上。僧人缓缓莞尔,说:“齐王季容,确实是百世难得之明君。”他敛目,话中竟破天荒地带了一分惋惜,“可叹是生不逢时。”
  他眼前的男人却嗤声一笑,道:“齐王之王道为仁,如果在安泰的时候,尚大有可为。乱世里,如此仁德,只怕易遭有心人所利用,到头来……”他望着火芯,“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  “看来,国主的王道,和齐王之王道,是相悖的了。”僧人轻语,“国主是因此才怨恨齐王的么?”
  郑国侯猛地一拂袖,回头狠瞪:“谁说寡人恨他!”僧人丝毫不惧,问:“如若不恨,又何要亡他的国?”
  郑侯无极静静看着僧人,突地“呵呵”地笑了起来。他走到玉阶下,之后就坐了下来。他在僧人面前卷起了玄袖,露出了右手臂。在那只疤痕交错的手臂上,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旧伤,不似其他的刀痕剑伤,而是像被人剜去了一块肉,便是些许年头,依然十分狰狞。
  郑国侯看着这成年旧伤,用极轻的声音说:“你说的不错,这么说的话,寡人确实是恨他……”
  思绪飘回二十年前的雪山里,冬日天黑极早。无极和季容吃掉了昨日剩下的肉汤,便早早歇息。季容躺卧在下来,看见少年守在火堆前,想是连两日没好好安歇,眼皮已是沉重。他扫扫身边的位置,说:“无极,到寡人这儿睡罢。”
  无极猛地一清醒:“——此、此与礼不合。”
  季容道:“这里又不是王宫,何来这么多礼制约束。再说,夜里寒冷,这儿暖些,你过来罢。”
  少年一脸挣扎,最后像是扛不住,终是点头:“那无极便失礼了。”只看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齐王的身边,在距离他一只手臂的位置,慢慢地躺下来。
  季容不觉好笑:“你睡这么远,难不成,是寡人睡姿狂放,要你腾出这么大片地方来?”
  “不!不是……”少年的颊上攀上红晕,只好又往齐王那里挪了一挪。尽管王上说不在意,无极仍是在半臂不到的地方停下来。
  季容也不再强迫他,静静地阖上眼歇了。
  无极绷直着身子,既不敢翻身,也不敢转过去,看一看齐王,睡意更是一点都不剩了。直到他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,才侧了侧脸,悄悄地往旁边看去。
  季容不如先王英伟,想是有胡人血统,所以眉眼比一般齐人秀雅一些。他的眉眼微微上挑,嘴角亦如是,无极不由暗思,这该是一张多么适合笑容的脸啊。可事实是,齐王成日忧国忧民,而又是个极其克制之人,素日里最多不过浅笑,鲜少有开怀的时候。
  无极暗中端详时,季容蓦地打了个哆嗦。他少年时被繇奴迫害,伤了底子,身骨子就比旁人羸弱一些,夜里也十分惧寒。
  无极忙起来,为他将氅衣盖牢一些,然而这样做,效果甚微。无极挣扎良久,轻声说:“王上若是怕寒,无极有一法子……便是,无极抱着王上,为王上,暖暖身子。”季容昨夜整日没合眼,这会儿子睡得极沉。
  无极听他不应,说:“王上不应,那……无极就斗胆了。”说罢,他就在季容身边躺了下来,伸开手臂,环住了男人。
  齐王比他想象之中清瘦不少,他不过一只手臂,就将王上揽入了自己的怀里头。无极闻着来自齐王身上浓重的沉香,胸口猛烈地鼓跳着。醉人的暖意传到彼此的身上,原本消散的睡意不知不觉地又一次袭来。
  无极已经好久没睡得这般安稳,上一回,当是季容带着他回到齐宫的第一夜。而再上上一回,就是娘亲还未过世的时候了……
  无极一夜无梦,他睡眠极浅,不到两时辰就睁开眼了。风雪还未停歇,火堆里的火已经灭了。他要起身生火时,先看了眼齐王,没想到这一眼就让他一怔——季容脸色绯红,一脸难受的模样。
  “王上、王上!”无极将手放在季容的额头上,惊觉烫得吓人。


第八章
  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,齐王季容和少年无极二人坠下山坡,积雪坍塌,淹没山道,而后连着三日飞雪,在食水匮乏的窘境之下,季容却又一病不起了。
  无极寸步不离地守着王上,季容高烧难退,冻得不住打哆嗦。无极只好煮热雪水,让他饮下驱寒,除此之外,别无他法。前几日风雪虽大,尚能视物,可现在寒风如刀,白天黑夜都辨明不清,雪体时不时崩塌,不说去寻出路,就算是找些吃的,也怕是会有去无回啊。
  火堆前,无极用烧完后的木炭,在洞墙上划了一划,他无声地数着……第六天。他们已经困在此地六日了。
  风雪没有止住的迹象,他自昨儿早到现在,就半点东西不进,把吃的全留给了齐王,可就算是这样,他们最后的一点能吃的,也在今儿全吃完了。再这样下去……
  “咳咳……!”无极速速回头:“王上!”他快步到季容的身边。连着数日挨饿,季容脸颊微陷,虽是一脸病容,满身狼狈,可气度仍在。他靠在少年身上,无极忙用竹筒装热水,让他服下。季容神情疲倦,手抬起来,哑声唤:“无极……”
  无极急忙握住他的手心,低声道:“无极在。”
  季容虚弱地阖了阖眼,燥裂的唇翕动道:“将……寡人的袖子,撕下来。”
  无极虽不明他意,仍旧照做。季容勉强坐起,犹在咳嗽,像是已经病入骨髓。无极满心担忧地道:“王上要做什么,无极可代为效劳。”
  季容勉力提起精神:“寡人要立遗诏。”无极猛地一跪,凄声唤:“……王上!”
  季容动作一滞,浑浊的眼眸看着少年,嘴角温柔地一扯。他伸手,摸了摸无极脏污的脸庞,轻叹一声:“没想到……最后,只有你,在寡人的身边。”
  无极紧紧抓住他的手掌,不住地摇着脑袋:“不……不……!”他咬牙道,“王上绝不会有事,无极就是拼了这条命,也会死守王上周全……!”
  季容听他此言,也不禁动容,两眼盈着薄雾,轻声道:“无极啊,是人皆有一死,就算是春君苏阖,不也逃不过作为人的宿命,更何况是寡人啊……”他望着少年,叹道,“寡人唯独放心不下的,就是太子。太子虽然聪慧,可仍旧年少,易受蛊惑,若再给寡人几年,必能交给齐国一个治世的明君。所以,你之后要好好跟着太子,代寡人看着他,一心一意辅佐他,知道么?”
  无极却恨道:“恕无极不能遵从圣意,要是王上……无极一生不侍二主,请王上让无极跟着您!”无极放开季容的手,伏跪下来,脑袋死死地磕在地上。
  “愚忠……”季容摇头叹息,恨铁不成钢地道,“无极,你这是愚忠啊……!”
  无极抬起头来,问:“王上可记得,王上说过的那句话?”季容看着他,无极亦望着他的眼,“王上说,山海去无极……”他通红着眼,嘶哑轻道,“那无极,就是王上一个人的无极。”
  季容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。他此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,或喜、或惊、或悲、或哀……所有作为人该有的情感,全部纠结到了一起,撕扯着他的胸膛。他只觉有什么压在他的胸口上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这样的感觉,是如此地陌生,是如此地让人感到害怕,而又是如此地令人神往……
  “起罢。”季容支身,将少年扶起,跟着又低咳起来。无极忙扶住了他,季容摆手,靠在他的怀中。从此,他看无极的眼神,再也不同于他人。
  季容用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语气说:“把匕首给寡人。”
  无极满脸迟疑,最后还是拿出来奉给王上。就看季容用匕首割破了指腹,一滴滴鲜血滚落在布帛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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