陛下有一段白月光(6)
严清鹤笑道:“既然你都开口求我了,我当然要想想办法,帮他一把了。”
赵晟刚走,严沧鸿恰好从外头回来。见摆着茶水,便问严清鹤道:“家里来客人了?
“算不上什么客人,赵家小六出来躲清闲。”
“你还真敢接待他?”严沧鸿笑,“不怕别人说他贿赂你?上次可都被人告了御状了。”
“大哥……”严清鹤无奈,“您别总拿这件事笑我了,这算什么事情呀,总不至于有人再拿这一车鲜果说事吧。”
严沧鸿也不打趣他了,转而道:“虽然不至于风声鹤唳,不过近来总还是谨慎些,别留下把柄。”
此时京中大事,无外乎那么两三件。此话一出,所指自然明了。严清鹤心中略略一惊,问道:“这事情还真有上头的人参与?”
“说不准。”严沧鸿道,“重要的不是有没有牵连,是那位心里怎么想的……皇上该有大动作了。”
他刚从外头进来,身上还带着点寒气。这时候有小丫鬟递来一个暖炉,严沧鸿把玩着暖炉的纹路,淡淡道:“但愿能平平静静地,把这个年过完。”
第八章
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,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,都能掀起波浪来。如今刘案在官场中的影响算是大略告一个段落,不管如何暗潮汹涌,不管哪方又受了什么影响,至少在明面这事引起的波澜算是稍稍平息了。
然而民间却是不同。出了这样的大案子,而且案子又离奇,至今没能查清楚,大家当然都是津津乐道。茶馆说书的已将此事说出了**十来个版本,从刘长承少年读书,到他考中进士,再到他如何暗中操作,贪了十万两银子都讲得有模有样。
严清鹤得闲的时候,也听到过人们议论,觉得实在可乐。不过大家也并不是真的要了解什么真相,只是有些故事来消遣时光罢了,因此编排的越离奇越好,反正多数人也并不牵扯其中利害,不过听个乐子。
除去少年时读过的圣贤书,除去官场里纷纷扰扰勾心斗角,除去繁多的公务和临近的政绩考核,严清鹤偶尔也需要一点消遣。尤其这些传奇故事,自己大多知道一些内情,但听着旁观者靠着蛛丝马迹分析猜测,倒是别有一番趣味。
这日他听过人们议论王相年轻时的事迹,忽然听得有人道:“诸位去凤栖山看过花了吗?”
凤栖山名字起的大气,然而只是京郊的一座小山,风光秀丽,是京城人们踏青常去的处所。
有人便问道:“这季节了,哪里看得花?”
那人仿佛听见了什么怪谈,反问道:“大哥居然没听说过吗?凤栖山有株海棠如今开花了,多少人都去看这奇观了。”
严清鹤听着也新奇。凤栖山他去过许多次了,和山上的老道都相熟,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,倒有些秋游凤栖山的念头。
那边的交谈又热闹起来了,有人说那不是海棠花,只是长得相似,实则是一株没人认得的奇花。又有人争论这花反常而开,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。
一人道:“诸位不记得了吗?那年平州也出过这样的事情,然而次年就发了涝灾。”
很快有人反驳:“京城是天子脚下,与平州能一样么?李兄这话里的意思,是说京城也要遭灾祸了?”
“我可没这么说,”那被叫做李兄的人回道,“不过天灾人祸尚未可知……”
话题便又扯回人祸上头,几个书生指点着京城中官场的局势,分析的头头是道,甚至还起了争执。严清鹤无心再听,倒是真的开始盘算去凤栖山看看。
他从前也在秋日游过凤栖山,满山秋叶五色斑斓,煞是好看。不过如今是深秋了,景色又萧索许多,游人也少些。
不过想来近些天凑热闹的人该是比较多,严清鹤还是专捡了人少的时段去了。半山腰里有个道馆,十分老旧,约莫也有两三百年了,如今里头也只有一个老道,每日和附近的老人下棋谈天,和游人道些闲话。
那老道见严清鹤来也十分高兴,引严清鹤喝茶,又与他聊山下的事情。严清鹤问道:“我也是来凑热闹瞧新奇的——那树花可是真的?”
老道笑应:“那倒是真的,不过开得快谢得也快,你再来迟些就瞧不着了,我且带你去看看。”
那树孤零零地生在一边,竟然真的是一株海棠。花枝上只余几朵花,几点艳丽的深红色在冷风里摇摇摆摆,但居然没有瑟缩可怜的味道,大约是红得太醒目,反而有了些杜鹃啼血的意思。
生在野外的花,与四周冷凄的景色一映衬,别有一番意趣。严清鹤几乎有了诗性,然而身后传来踩碎枯枝落叶的脚步声。
此刻老道已经走了,难道是别的游人么?严清鹤想转身去看,一个声音便响起来:“严大人也在此处看花么?”
他转身的动作便定住了,怔在当场。他第一反应竟是,这该是梦吧?春花秋放这样的荒诞事情,还在偌大的京城里偶遇——不是梦境又是何处呢?
然而他三千思绪,只是一念之间。他镇定下来,回身应道:“您也来看花?”
他看到面前只有皇帝与刘善二人,皇帝是微服出行。他忍不住瞥向后面的树林——那里面一定有许多侍卫。
章颉走近前来,细细端详着这花。他轻声道:“真是海棠……”
他又问:“严大人,你以为这是个好兆头么?”
严清鹤答:“自然是吉兆。深秋里开出春日的花来,预示今冬平稳易度,来年春意早来。”
章颉笑了:“是么?”他这样说着,伸出手去,摘下屈指可数的几朵花里开得正好的一朵,又揉碎了。
严清鹤几乎想开口制止了,旋即又觉得自己可笑。这人是天下的主人,难道还毁不得几朵野花了?
他直觉皇帝并不高兴。他想到人们议论的平州涝灾,以为皇帝是在为此忧虑。但皇帝并不笃信这些,不当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而忧心。何况他看自己的神情,实在有些古怪——
仿佛自己才是这反季而开的花一样。
皇帝只为这树花叹息了一瞬,他自然地拉过严清鹤的手,轻轻皱眉道:“怎么这样冷?”
严清鹤怔了,继而头皮发麻。皇帝可以旁若无人,但他做不到。他轻轻挣了挣,想把手抽出来:“臣……”
“别动。”皇帝的声音不大,但展现出一丝不悦。
严清鹤放弃了,任由皇帝握着他的手,将暖意传递给他。他想,要是再挣扎,皇帝该骂他不识抬举了——全天下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殊遇?后妃怕是没有,皇子公主大约也难有。
章颉牵着他的手问:“一同走走?”
严清鹤当然答应,两人便并肩在山路上漫步。这时候的风有些冷,但很安静,两个人一同走着,居然有一种平和又默契的味道,仿佛是许多年的挚友。
满目的秋色里,严清鹤忽然之间有种感觉——他忽然地有些同情皇帝了。他居然也有得不到的人,而只能用可笑的手段来自欺,在这样虚假的舒适里聊以**。
皇帝问他:“世安,你信这些东西么?这些——众人所谓的吉兆凶兆。”
严清鹤思量着,皇帝这话大约是有不屑的意思。于是他说:“事在人为,不可尽信。”
“朕原先不信。”皇帝说,“朕叫人去看过,山里的热泉流向有变,什么奇观,大约都与此有关……”
严清鹤静静地听着,他以为皇帝说过“原先”就会说“如今”。可皇帝不再继续说了,他也无法追问。
二人便都静默了一瞬,章颉也不再接他原来的话,却转而道:“山上风冷,世安早些回吧,当心受凉。”
严清鹤道了谢陛下关怀,却见皇帝又凑近了些,略略压低了声音道:“今日晚些时候,到朕这里来吧。”
他不自然地一怔,憋出一个“嗯”来。
他想,什么吉兆,分明是凶兆,大凶,无故遇灾祸。
严清鹤先一步离开了,章颉又站在山顶处,朝着山脚下的京城眺望许久。
他并没有在想繁华盛世,也没有在想锦绣山河,只是难得地在出神。
十多年前,平州确乎有过这么一回,秋冬之际,海棠花开。世人多只记得第二年平州因春汛受灾,却没有多少人记得,那正是安王世子从京城回平州的时候。
他原先是不信的——他向来不信这一套,所谓祥瑞,他见多了弄虚作假。
但听闻京城也出了这样的事情,他却抑制不住地开始联想。他明明知道没有可能,知道只是个巧合,但却忍不住地想想——万一,若是万一,这花真的预兆着故人来呢?
故人果然未至,却是等来了别人。
第九章
严清鹤到皇帝寝宫时,皇帝并不在。有人将他引至内室,嘱咐他就在此处等等。
严清鹤也并没有很拘束。他与皇帝有些日子没有独处过了,然而算起来此地他也来得多了,只是心思多用在与皇帝周旋,并未仔细看过室内陈设。
小桌上放着茶水,还有些鲜果与点心,连同盘子都很精细,明显的宫中做派。严清鹤原本并不在意,然而一样一样看过去,居然都是自己喜欢的。
有人惦记着自己的喜好,自然觉得熨帖。然而转念一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,就算在家里也只有母亲记着,连同父亲大哥都未必知道——如果不是巧合,皇帝怎么就知道了呢?
严清鹤想得有些背上发寒,便不再乱想。
他如今胆子也大些了,多少摸到皇帝一些想法,比如皇帝并不会因为一些小事真的对他怎样,而会把对某个人的纵容多多少少迁移到自己身上。于是他居然也有了胆量四处走动察看,最后在书桌前停了下来。
案上放着一叠新纸,还未被动过。一本春秋摆在角落里,已经很旧了。
然而醒目的是一排粗细不一的笔边上,又独独挂着一支笔。
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墨玉笔杆,在灯下深得近黑,大约在日光下是浓厚的深绿。这或许是好玉,但于一个皇帝来说,也并不值得被特殊对待。
严清鹤直觉它该有些什么别的不同之处。
在夜里,仿佛夜色可以掩护什么,人总是格外大胆,格外冲动,格外不计后果。如今,他只是出于一点好奇,在无事可做之时想瞧瞧这支笔,于是带着一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将笔从笔架上取下来。
触感冰冷,又有些沉。尾端以一小段湘妃竹作结,色泽深沉而光亮,紫红的斑点鲜明如泣血,显然是用了有些年头,且精心养护着。
但这都不是特别之处。严清鹤的目光停在笔身上——笔杆上头,有两个小字,篆体描金。
满室烛火照映,宛如白昼。他没有费力便辨认出那两个字,写的是“子玉”,像是个名字。
严清鹤总觉得这两个字有些熟悉,但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。但他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摆在帝王案头,是什么人,却是一目了然。
他现在心中一片混乱,并且不想去整理思绪。想起自己从前的猜测,他一时觉得迷惑,一时又觉得可笑,甚至其中还带着些解脱与轻松。
想来想去,唯独不愿想,皇帝是在透过自己,看那什么子玉的影子——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。如此想下去,便觉得实在过于轻贱,哪怕自己已然扔了道义廉耻也不愿坦然接受。